《雨夜》

晚上五點,胡有名去餐館打工時,下起了暴雨。雨打在車窗上,胡有名把那對老舊的雨刷打到最快,令人難受的摩擦聲里,前窗依舊象一幅沙畫,不過胡有名的眼睛很好,車開得從容,他好歹也是拿到美國駕照幾個月的老司機了。車內,鄧麗君甜美的歌聲,從一盤舊磁帶上飄出,偶爾跑調。
小鎮上小小的中歺館今晚只有胡有名一個人送外賣,送了兩單後回來路上,胡有名一腳剎車踩下去,感覺腳底忽然一空,車子不減速,再一用力,死死地踩住,響起一陣刺痛耳朵的金屬的摩擦聲,車速才減下來。
三十一歲的胡有名,從北京的一個主治醫師,變成加州小镇中餐館里打包,刷碗,送外賣的伙計,也就是二三個月的事,可他突然明白了世上的人肚子饿、想吃飯的時間竟然是差不多是同樣時候!這事兒他以前不懂。每天打工的餐館,那是個雞飛狗跳、令他眩暈的戰場。
沒有說一句話,他抓起前臺打好包的三袋飯,調頭就走。他不敢開快,只有離前面車遠遠的,反正,最大願望是不去主動撞人。剎車踩死後,滑行二十米之內是可以慢慢停下來的。胡有名那時年輕,大腦和小腦的配合極好,精准的判斷,暴雨和幾乎失靈的剎車都沒有打擾他送歺的節奏。
秀美的小鎮費爾福可詩及周鄰,房子大部分都依山而建,山路蜿蜒而狹窄,大多沒有路燈,熟門熟路的當地人,心情詩畫般的驕傲,而陌生勞作、在漆黑的暴雨中尋找門牌號的人,每分鐘都是煎熬,最好,每分每秒都有神為你祈禱。
第三份飯,在林邊路(woodside)山頂,這條路狹窄曲折陡峭而上,直達山頂,多處坡度超過三十度。山頂上的房子,可以遙望舊金山市里的燈火,可以同時看到金門橋、海灣橋和聖拉斐爾橋,風景壯闊雄渾。可是開車下山的路,令他今生難忘。
那一晚,大約七點到十點之間,僅這條路,胡有名開著這輛超過30萬公里壽命,一仟美元買下的本田車,在幾乎沒有剎車的情形下,開了至少三趟。
快十點時,雨終於小了,渾身濕透、頭髮滴著水的胡有名和經理結帳下班,那個瞇縫眼、小個子會說越南話、廣東話、閩南話、英語、普通話的越南難民經理,笑著對他說,"幹得不錯,小胡!今晚送了十八單,掙錢不少!不過為了你好,希望你多學英語,以後不要這樣辛苦!以你現在的英文水平,再打三年餐館,也端不了盘子!"
那個年月,1995年,送外賣一單平均可能掙三美元小費,歺館每單給一元汽油補貼,再加每小時的底薪五美元,胡有名這個夜晚可能掙來25+18+54美元。
回家路上,一片的沉寂,烏雲散去,露出半亇清冷的月亮。鄧麗君的歌,如此的溫馨。多年以後,胡有名縂在想,那個晚上,不知道是馬林縣的居民有福氣,還是胡有名自己有福氣。很多時候,生死只是一瞬間的事,但飯都吃不飽的日子,並没有多余的心情想到生死。
二十幾年後,胡有名教兩個女兒開車,一定帶她們開到這個小鎮中央,看幾眼那個八角形的歺館,再一口氣指揮著她們開上林邊路(woodside)山頂。
風景壯麗,萬家燈火。

王無過 寫於2021年8月18日凌晨,聖拉斐爾鎮。

文字取自美篇杨过帳號,王無過作品,作者王曉授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