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往事》 王曉醫師

《往事》

作者：王曉醫師

美国因病毒封城快两个月了，所有人的心情都已经上天入地，奔流到海，除了我们那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总统。
我无意间打开了一段视频，是一位衣著头面没什么修饰，胖乎乎的年轻女孩，画面左上角写着＂快乐老王＂。女孩儿一口北京话，上来就说：＂如果您老现在正在吃饭上厕所，或者是闲得无聊，不在乎边上有个聊天的声音时，我希望您能耐心看完这段视频。＂
视频还真不短，23分钟。我也真无聊，真的看完了，而且看了两遍。
她講的是马来西亚华人长期为保持中国文化和语言，艰难不屈的历史，除了鄉音的感动，还让我想起了一位远在马来西亚，經年未见的老朋友唐兄。
唐兄是位建筑师或工程师，或者只是个马方公司中层管理人员，我从没问过。那年，他被派到北京监督北京皇家国际俱乐部的改建工程。而别人介绍他找我是為了看病。
当时的唐兄个子不高，面色是那种长期受阳光照射的暗红色，30几岁年纪，与我相差不多，他的中文很标准，但语调明显不同于台湾和香港人。
唐兄自己介绍说，“我的肩、肘和手腕还有右边脸，几年前都发生过粉碎性骨折，做过好几次手术，基本没事了，只是各关节活动都不正常，肘关节只能弯着，哦，就像你们以前的周总理。”
我抬了抬头，他没等我问，又接着说：＂我从七层楼上摔下来，这条胳膊和半边脸救了我一命，但是都摔碎了。＂
他脸上露着轻松且略带调侃的笑容，像是在讲一件和他不相干的事情。他一边的脸略顯瘦小一点，但并无明显不同。我不由被他感染，也笑起来。
＂七层楼！你运气真好！＂
＂是啊是啊，大家都这样说。你知道吗？我是直接摔在水泥地面上，几乎不存在任何侥幸的。如果不是胳膊还经常疼，我这件事也已经快忘掉了”。
唐兄大约一共来过三四次，每次我帮他活动关节，都会很疼。他努力忍着，从不出声，只有汗顺着脸颊流下来。“我不怕疼，早就习惯了！”
90年代的北京，好朋友介绍来看病的，我抽空就看了，从没收过钱。因为上班的医院是发工资的，尽管不多，每个月五六十美金吧。病人大多也尊重医生的清高，谈得来的，最多也是拉着我去喝个酒。大家都是交情换交情，没有钱的问题。

九四年底，我准备去美国，唐兄为我饯行，我们在新世纪酒店的顶层坐到很晚。
那时大家都没有电话，大多带个BP机。唐兄在酒店里，公司给他包的房间，所以我用唐兄房间的电话，给美国的老婆打了个电话，想商量一下定哪天去美国的机票。
临近年底，哪天都贵，但12月24日是圣诞除夕，会便宜很多。当时，除了一张飞旧金山的单程机票，我也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。
唐兄送我下楼，到酒店的大厅，让我等他一会儿。他走到前台几分钟，回来时，他手里多了一叠钱。
”王兄，不要再往后拖时间，等便宜机票了，这里是5000块钱，我送你一张机票，早点儿去吧。”
“唐兄，这钱太多了，我不能要！我一年也只能挣五六千块”我大吃一惊地说道。
唐兄有点儿着急，讲话也有点儿生硬，似乎不知怎么表达。“我们是好朋友。永远做好朋友，对吗？钱不多，你一定要收下！”
我知道唐兄是真诚的，我没再推辞。那是我最缺钱的时候，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，觉得我欠了别人很多。
唐兄是马来西亚人，和我不过是三顿饭的交情，更何况，从此我们天各一方，我再也帮不了他什么忙了。

几个月后某一天，我接到了唐兄的电话，說他到了旧金山，大家可以见一面。我欣喜之余，又觉得歉意。我告诉他，晚上我都要去餐馆打工，只能中午去接他来家里，吃顿午饭。唐兄說没有问题。
我把唐兄和他的一个同事一起，帶回空荡荡的公寓，只有一张小饭桌和三把残破的椅子，那椅子是垃圾站旁捡回的。
我对唐兄说：“刚到美国，什么都没有，咱们得凑合点儿！“我煮了米饭，开了两听豆豉鲮鱼罐头，炸了六个鸡蛋，啤酒幸好还有几瓶。我们笑着干杯！唐兄竟然冒出一句：“我们这叫‘他乡遇故知’啊！”
唐兄告诉我，他和同事在公司新年晚会上抽签中了头奖，才有机会来美国玩。靠自己的钱走一趟也挺贵的。
临走，我送了唐兄一支美国产的，装汽油的Zippo打火机，上面有诺曼纪念诺曼底登陆的标志。那是头天下午想了许久，买了只店里最便宜的，28美元。我那时晚上在餐馆五点上班，干到十点，挣25美元。

以后几年，每到新年，我都会寄张卡给唐兄，唐兄有时也会寄还一张。日子匆匆忙忙，唐兄再没有来美国，我也没有机会去马来西亚。转眼过去了26个年头，人竟然都老了。
中间一度因为唐兄换了公司，我失去了他的地址和电话。幸好，我教课的班上有个马来西亚的女学生，我请她帮我打了好几天电话，终于又找到了唐兄！我找了两盒最大的巧克力寄去了马来西亚。
有的朋友见一面儿真难。绝不是不想，而是活得太忙碌，停不下来。酒喝得好些，饭也吃得好些了，有时你会发呆出神，想起远方某个陌生城市中的老朋友，再在一起喝一杯，竟然是世上最奢侈的事了。

让我想起马来西亚唐兄的，那个北京女孩儿，她的名字似乎叫“高婷“，视频上唯一有的文字是”快乐老王“。她故事讲得真好！让我知道了林连玉和陈六使，令我一天的思绪全都飞去了马来西亚！暂时忘了美国感染人数破了100万，死亡已经6万。
如她所言，马来西亚的华人，是海外华人中最棒的！

2020年4月27日 于旧金山
文字取自美篇杨过帳號，王無過作品，作者王曉授權